我说的老北京不是大清,也不是民国,说的是上个世纪六、七十年代我小的时候儿。
那时的酒腻子不在饭馆儿里喝酒,因为饭馆儿都是国营的,到时开门关门都有钟点儿。再者,那会儿吃正餐的还得站着等座儿呐,还容酒腻子坐那儿没完没了的穷喝?所以那时的酒腻子都在小酒铺儿里喝酒。
所谓小酒铺儿,其实就是卖食品的杂货铺儿,北京人也叫小铺儿,大街上、胡同里哪儿都有。门脸儿不大,外面窗框、门板有的挂着斑驳、浅蓝色的漆,有的是擦得黑亮黑亮的露着木纹儿,已看不出原有的漆了。好的门脸儿是两扇可以里外推的窄门儿,门儿的合叶两头儿用像尿盆儿样的螺帽儿拧着,常常有些淘气的孩子把螺帽儿偷走,往眼儿里灌上一层铅或锡,再用皮筋儿固定上一根儿大钉子做成砸炮儿,擖饬下几个火柴头儿放进去,往天上一扔,掉在地上倍儿响。次点儿的门脸儿就跟普通百姓住户的房子一样。
里边儿地方不大,十几米、二十来米,小玻璃柜台外面放着两三张小桌儿,几个木头凳子,烟酒糖茶、糕点、熟肉、酱、醋、盐都卖,就是不卖油和麻酱,那时买油和麻酱都要票儿,得到大点儿的副食店、菜市场或粮店买去。柜台上放着几个白酒坛子,坛子里装着一毛一两的、一毛三一两的也叫"毛儿三",一毛七一两的散白酒,喝白酒用的八钱玻璃酒杯也码在柜台上。柜台里放着散装啤酒桶,散装啤酒分两种,一种是灌儿装的,那罐儿有点儿像现在的煤气罐,但比煤气罐儿矮,外边儿箍着一层铁皮,铁皮上有镂空的提手,是打了气儿的,这种啤酒供应得少,想喝就得早去;还有一种就是纯散装啤酒,用啤酒罐车运来的,车一到、大皮管子往酒桶里一捅"咚咚咚"灌满完事儿,这种酒色深、味儿苦、没气儿,但两种啤酒都是四毛钱一升,喝的时候就直接用白塑料升。那会儿也有不规矩的小酒铺儿,往白酒里兑水、往啤酒里兑白酒和水的,嘴刁点儿的一口就能喝出来白酒里有股水味儿,啤酒里有股白酒味。下酒菜有蒜肠儿、粉肠儿、小肚儿、肉皮冻儿、开花豆儿、鱼皮豆儿、炸排叉儿之类的,但很少有花生,花生是油料作物,过节一个本儿才供应半斤。
你只要是推开或拉开一扇门儿,一般都是拉开,因为你要是推开,指不定就得碰着哪位大爷的腿。一股强烈的味道扑面而来,说不好什么味儿,烟味儿、各类酒味儿、熟肉味儿、油炸食品味儿、糕点糖果那甜不索索的味儿,反正是各种让你流哈喇子的味儿全混在了一起,比家里过年请客那味儿浓郁一百倍。就是不能在里边儿呆得时间太长了,时间长了就能闻到臭汗臭脚丫子味儿,还有从肚子里打出的酒嗝、说话时从嘴里喷出的各种杂味儿,能让你闻顶着了。
当时我家住的那条丁字街顶到紧南头儿有一大影背,说是影背其实不是,就是"文革"时砖砌的一大语录墙,上面的标语常换,什么运动写什么标语。标语墙西边儿就有一小酒铺儿,小酒铺儿从上午十点多钟一开板儿,就有三三两两的酒腻子开喝了。
所谓酒腻子就是一天到晚没事儿坐那儿穷喝的主儿,跟腻子似的贴在那不走,这些人大多是住在小酒铺儿边儿上的中老年人,进门后互相打着招呼问候着,有的还会客气地来上一句:怎么着?给您添点儿?这话就是这么一说,像老北京人见面常说的:吃了吗?家吃去?这是老北京人好面儿、客气,您要是真不客气舔着脸跟着吃去,那叫四六不懂。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况都会道着谢谢说:满着呐、满着呐,不客气,您来您的。
也有倍儿鸡贼干蹭的主儿,今儿没钱了,一大早起来,最早一个儿来到小酒铺儿,先弄半杯或小半杯凉水,坐那儿假门儿假事儿的小口儿抿着,只要有人进来就搭话,要是碰到有脸儿薄的顺口儿来一句:怎么着,给您添点儿?喝着凉水的这主儿听到这话茬儿就会赶紧接着、就坡下驴:得嘞,我掫了这口儿。说着,把剩下的半杯或小半杯凉水仰脖一饮而尽,举着杯子就直奔柜台等着去的。
接多少凉水摆在那是学问,接满满一杯摆在那没人理你,接少了就剩一个底儿了摆在那儿,有等着蹭酒的嫌疑;给您添点儿这句话也有学问,没定数,添多少就得看关系的远近了。平时过得深的,就多添点儿;平时过得浅的,就少添点儿,意思意思就得;可能今儿我喝您点儿,明儿我再给您添上,礼尚往来,显得客客气气。要是倒霉,赶上喝凉水这样的,明知道是"肉包子打狗"但也得添,话都没留意顺口儿说出来了,心里再别扭也得扛着,拉出去的屎不能再给坐回去,要面儿。添着,心里还得骂着。
有点儿钱的就要盘儿下酒的小菜儿,没钱的从家里带根儿生黄瓜、西红柿、还有啃生茄子的,只要是能吃的,什么都能当成下酒菜。
老几位天南地北、家长里短儿的聊着,没主题,得什么聊什么。熟人进去了就热情地打招呼,生人进去了就上下打量着,有时还没话儿打扫话儿,问是不是新搬来的?从前怎么没见过之类的。弄得大姑娘、小媳妇儿都不好意思往里进。您也别小瞧了散落在各个小酒铺儿的这拨儿人,说不定哪个就是王爷的后代,贝勒的子孙,那聊起天儿来透着祖上的荣耀。
这种酒腻子一般都是从小酒铺儿开板儿一直喝到上板儿,一般都是主攻白酒,很少有喝啤酒的,太贵;离开时恋恋不舍、满嘴酒气、醉眼惺忪、面红耳赤、骂骂咧咧、吵吵嚷嚷、晃晃荡荡。要是吐了,还得久久地望着地上的污秽之物大骂自己糟践东西,恨不得把吐出来的东西再用豆包儿布裹上,拧出水来再喝了。
来小酒铺儿里喝酒的还有一种人,这种人可能是因为时间紧任务重,也许是不喜欢小酒铺儿里气氛,再有就是过路的或跟常来喝酒的哪位平时不对付,来后往往是要上一二两白酒,一扬脖、灌进去,要觉得口淡再花一分钱要一块儿水果糖放嘴里,转身就走。
小酒铺儿的对面儿有个"起重社",门口停着好多辆板儿车。我原来不知道"起重社"是做什么的,后来细打听才知道,雇不起汽车的,或小物件儿不用雇汽车的,就雇"起重社"的板儿车,敢情还有这么一帮人整天蹬着板儿车在马路上忙活。"起重社"里就有好多这样的主儿,无论春夏秋冬,活儿拉完了先不回单位,急不慌慌的跑进小酒铺儿,对着掌柜子:今儿跑了趟东郊火车站,给哥们儿累滋了。掌柜子也很默契,说笑着倒上一杯酒,来人把早已准备好的零钱,不用找,放在柜台上,端起酒一饮而尽,打着哈哈转身就走。
我想唠叨唠叨"累滋了"的"滋"字,小孩儿贪玩儿,往往顾不得撒尿,一憋就是一大泡,尿时尿得远、有力,就像捏上了半个口的皮管子往外滋水,所以有时小孩儿管撒尿又叫滋尿,"累滋了"可能就是累的尿裤子了。但老北京人说话又耐人寻味,也有可能是形容身上出的汗不是往下流,而是跟小皮管子似的往外滋。也许是说整个漏了,哪哪都往外滋水,连上带下都有。反正好多老北京话,我到现在都琢磨不透为什么要这么说?
现在大餐厅小饭馆儿遍地都是,只要有钱,想在哪腻着都没人管你。这种小酒铺儿北京现在已经没有了,后来我看书,觉得那时的小酒铺儿有点儿解放前"大酒缸"的遗风,只是地下没埋着酒缸。后来又细想了想,那时的小酒铺儿真有点儿美国西部电影里酒吧的"范儿",别管穷人富人、有钱没钱、穿的干净还是脏,钱往柜台上一拍,想怎么喝就怎么喝,花五分钱要半杯都行,掌柜子客客气气、绝不拿白眼翻你。